中国酒店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大厅正中里有个前台，前台里站着服务员，可以随时让客人咨询。出差的人，傍午傍晚谈完客户，每每花二十块钱，可以买一份牛排——这是十年前的事，现在每份要涨到六十块，——在餐厅里坐着，热热的吃了休息；倘若肯多花二十块钱，可以买一杯原味奶茶，或者科罗娜啤酒，当做饮料，如果出到一百多，就可以买一个水果拼盘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公费有限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西装革履的，才悠悠坐在酒店套房里，要酒要小吃，慢慢坐着品尝。
我从十六岁起，便在市中心的大酒店里当服务员，大堂经理说，我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土豪主顾，就在餐厅做个服务员罢。餐厅里的公费出差客户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夹杂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自看到牛排送厨房送出，放到餐桌前，又亲看服务员手没有碰到牛排，然后放心；在这严重的监督下，做事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大堂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转为专门待在前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站在前台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大堂经理总是一副凶面孔，客人们也没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雷乙己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雷乙己是唯一在餐厅吃饭而穿着西装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清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；一头有些乱糟糟的头发，眼中总有些落魄神色。穿的虽然是西装，可是又皱又脏，似乎几个月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如何做酒店，但又是十年前的老套，叫人半懂不懂。因为他姓雷，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雷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去下一个绰号，叫作雷乙己。雷乙己一进大厅，所有认识他的客人都笑着看他，有的叫道，“雷乙己，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前台说，“一瓶雪花纯生，要一份意面！”便扔出七十块皱巴巴的纸币。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创业失败了！”雷乙己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上两年亲眼看见你在宁波的酒店倒闭了，楼都给拆了。”雷乙己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道，“倒闭不能算是……失败！……开酒店的事，能算失败么？”接着便是难懂的事，什么“酒店的传统营销”，什么“OTA利润”之类，引得众人哄笑起来：酒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讨论，雷乙己原来也真的开过星级酒店，但终究没有成功，又不会互联网营销；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得欠了一债。幸而还懂些酒店传统营销，替别人的酒店做做销售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是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眼高手低，还看不起互联网营销。做不到几个月，便连酒店在OTA上的预订入口都被他撤了下来。如是几次，连叫他去做销售的酒店都没有了。
雷乙己喝过半瓶啤酒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雷乙己，你当真懂酒店营销吗？”雷乙己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酒店也没有呢？”雷乙己立刻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全是互联网营销终将被淘汰之类的话，一些不懂了；在这时候，众人都哄笑起来：酒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符合着笑，大堂经理是绝不责备的。而且大堂经理见了他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雷乙己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小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学过酒店营销吗？”我略略一点头。他说，“学过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酒店的传统打广告有几种方法？”我想，酒店都破了产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雷乙己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知道吧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将来自己开酒店的时候，推广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开酒店的等级还差很远呢，而且我们酒店也已经很少再用传统的打广告方法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就是发、电视广告和纸媒广告吗？”雷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手指的长指甲敲着前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纸媒广告有三种打法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
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大堂经理正在指挥人打扫卫生，将对讲机别在腰间，忽然说，“雷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九份意面的钱呢！”我才也觉得的确他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在餐厅吃饭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打折腿了。”大堂经理说，“哦！”“他酒店倒闭后欠的钱一直还不清，总是赖账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城北王麻子都讨债讨家里了还想赖账。王麻子家的账，赖的得么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是要钱，要不到就打，打了大半夜，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，许是被送进局子里去了。”大堂经理也不再问，仍然继续在对讲机中指挥人。
中秋过后，秋风是一天比一天凉，看着将近初冬；我在大厅里整天吹着空调，也须穿上大衣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见一个声音，“要一份意面。”这声音虽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雷乙己便在前台侧方的椅子上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夹克，盘着腿，头上戴了一顶脏兮兮的鸭舌帽；见了我，又说，“要一份意面。”大堂经理也探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雷乙己么？你还欠九份意面的钱呢！”雷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意面要黑椒牛柳。”大堂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雷乙己，你不会要进局子了吧？”但他这回却不分辩，单说了一句，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不是你赖王麻子家钱，怎会被打断腿？你又一直不还，怎会不进局子？”雷乙己低声说道，“跌断的……跌……跌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想恳求大堂经理，不要再提。我通知厨房做一份黑椒牛柳意面，雷乙己去餐厅吃过后，便离开了。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雷乙己。到了年关，大堂经理取下腰间的对讲机自言自语道，“雷乙己还欠九份意面的钱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，“雷乙己还欠九份意面的钱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那个无比酒店互联网营销的雷乙己，大约是真的坐牢去了。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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